歌不断 — 张雨生篇

走过红尘若梦的歌坛，重新面对张雨生，可以深切感受他建构音乐世界那份苦心孤诣，各种曲式包裹着言之有物的词意，以及他从偶像歌手反刍回归以创作为本质的精神，同时制作物配合主流歌手特色，寻求市场脉动结合，他的观念，思维、性灵，很多我们都是「后知后觉」。

延续未来不是梦

1989年开春某天，台北忠孝东路、延吉街口一家餐厅地下室，张雨生坐在我的旁边，我倾听着他的青春告白。在这之前，一支黑松沙士电视广告歌，像一声春雷，打动了台湾老老少少的心。张雨生这个年轻、诚挚、高亢的声音，随着这首「我的未来不是梦」成为最受瞩目的偶像新人。

这时候的张雨生23岁，还是政大外交系四年级的学生。张雨生也一如一般的大学生的腼腆，但语调清晰。思路敏捷，虽然初出茅庐的他并没有多少人生际遇可谈，但他的落落大方叙述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他描述出生的趣事（六月艳阳干旱的澎湖，那天却忽然下雨，所以命名雨生）；爸妈在军中康乐队结缘（果然遗传了张妈妈能歌善舞的基因啊）；求学培养出写作兴趣（喜欢国中一年级国文第一册有一首杨唤的童诗，老师鼓励他作文，难怪后来的歌词创作像写新诗）；叛逆的成长经过（一颗摇滚的心与关怀社会弱势的热血就此成型）。

大一那年暑假，妹妹意外死于落水，让张雨生一夕成熟（间接带给他参加民歌比赛的机会与勇气）；大二进吉他社，校际演出从政大、工业技术学院、一路串连到台大（与Metal Kids乐团结缘，从校园唱到西餐厅）......。

张雨生跟一般新人不一样，他坦然分享，我从一名发问的记者/听众，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张雨生引人之处就在于他的真诚，一如他天使般的歌声与创作之心。我记得，张雨生神采飞扬讲到参加救国团热门音乐大赛，拿到最佳主唱奖，因此第一次受邀参加华视「欢乐周末派」，但重点不在上了这个黄金档节目，而是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他顾不得害羞，把握机不可失，赶紧索取签名。我追问张雨生，这偶像是谁？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林慧萍」。（多年后，我一直在想，这就该是他「湖心草深长」少男腼腆情怀的原型吧？）

天天想你张雨生

蓦然回首，换张雨生在天上倾听，让我们来告诉他，台湾流行音乐因他而响亮。他从偶像歌手自我提升，不断交出作品，转型为创作音乐人，一路的蜕变可知道影响了多少后辈？

——「五月天」，念国中买的第一张唱片，就是「天天想你」。而这首歌竟成为「五月天」吉他手石头的定情曲，石头在2001年演唱会舞台下跪。在「天天想你」的乐声环绕中，向女友求婚成功。

——「苏打绿」，青峰、阿福在2000年进入政大，做了你的学弟，虽与你无缘见面，但他们都听你的歌，一度无以为继的吉他社，就在听「我呼吸我感觉我存在」的鼓舞下，存活下来。

——张惠妹，你最想知道应该是一手打造的张惠妹，你赋予了A-mei的歌唱巨大能量，也为国语歌坛接续起无可替代的瑰宝，她历来的表现不负众望。

——赵传，和你同年出道的赵传，同样高音飙歌，他唱「天天想你」（2011赵氏传歌演唱会）时说：「给我可敬的对手」，你听了应该感到欣慰。

——陈绮贞，很少唱别人的歌，她唱「天天想你」很难得（2010夏季练习曲演唱会）。老朋友、新朋友，都以你为荣。

——杨培安，当年与你在比赛场合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培安，连续几年自掏腰包在高雄为你办纪念演唱会；受你影响进入歌坛的范玮琪，为你唱写给张爸爸的「心底的中国」（2008年张雨生二十周年纪念演唱会），情意可感。

——新声代歌手，近年从电视比赛产生的新声代歌手萧敬腾、赖铭伟、卓义峰，也都不断选唱你的作品，林宥嘉也唱「天天想你」（2014年口的形状演唱会），萧闳仁也唱「天天想你」（2014年张雨生音乐剧《天天想你》），继续影响着当今的校园学子。

那天和张雨生的一席长谈，我写了「张雨生的未来不是梦」，1989年3月1日至9日在民生报连载，那也是张雨生唯一在报章留下的成长忠实记录。

记得那天「飞碟唱片」的小彭（彭素秋）带着张雨生，他的人生梦想正待开展，临走时他告诉我，想把他台湾走唱歌谣摇滚化的概念，潜移默化已呈现在当今歌坛，没想到他的创作生命力时如此顽强，如此影响着新世纪流行音乐。

天使音、天使心

回头再看张雨生的创作，尤其是丰华唱片发行的《雨生欢禧城》（2003年），众歌手诠释张雨生未发表过的遗作，每一首词、每一首曲都出自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那些似为飘荡的灵魂反复反刍的辩证，那些期许真爱降临谱下的诗歌，有的是痛苦寂寞的升华，有的是将心灵托寄穹苍的絮语，在在像天使的箴言。

“Baby 请别再用你的泪

为这荒芜的天地是非

他不值得你悲”

这是「哭泣与耳语」，在这应该是张惠妹最后诠释张雨生新歌的机会里，张雨生化身天使，全曲如是悲悯，天使彷佛仍拼尽全力，劝醒看不清这荒芜天地是非的世人。

「双张」张雨生（词/曲/制作）、张惠妹演唱，曾经合力打造了华语流行歌曲的世纪一页，如果张雨生还在，今天的张惠妹又有怎样的天地？

张惠妹的前五张专辑9首张雨生的作品，在在说明她是诠释张雨生的最佳人选，张雨生的创作也找到了适切表达的声音，A-mei唱这首「哭泣与耳语」令人听来泫然欲泣，难在情绪与转音，却掌握得如此适切与圆融，彷佛寻觅者失去张雨生之后得歌魂。

我总认为《雨生欢禧城》里张雨生原唱的14首新歌demo，完整的编曲、演唱，其实就是张雨生的一张新专辑。时间推算回去，张雨生最后一张专辑《口是心非》发行（1997年10月），也正是他意外离世之时，彼时他还有这么多未发表的创作，还不包括张惠妹在「丰华」后期唱的「不顾一切」，啊，张雨生的能量何等纯粹而丰沛，上天却收回了这样的英才。

这些歌在demo里采用的编曲手法与节奏或许简单，但张雨生辩证式的思维，具有文学气息的笔触，乃至他的铺陈歌曲的绵密结构，一直是当今歌坛罕有的层次。经过重编重唱，五月天令「小时候」一曲摇滚再生，结尾处穿插「我的未来不是梦」别具巧思。

张清芳「眼睛里的湖水」一改以往高调的唱法，以内敛淡然的唱腔，将歌词融合诗意的心境徐徐铺陈，如同一幅泼墨山水引人入胜，陈志远的编曲尽现大师手笔。

庾澄庆「Only Once」活跃的FUNK元素，苏芮「你赢」布满蓝调JAZZ的气息，信乐团「甩开」重金属的爆发力，范玮琪「我的爱」沉稳的声腔，陶晶莹「单身旅记」的民谣，范逸臣「爱过了头」屠颖编曲充满戏剧张力，都赋予张雨生之歌恰如其分的生命力。

透过张雨生的作品，我们接受心灵的洗礼，在当前歌坛愈趋苍白的作品里，多么希望张雨生的创作不会绝响！

多年后，我们籍歌声想起张雨生

张雨生的歌声生命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入伍服役是分水岭。1989年入伍服役之前，他做了一年的偶像歌手，退伍后1992年至1997年，他做了五年的音乐人。

在台湾，做偶像歌手与音乐人，是两条平行线，但张雨生却能将之汇聚成河，在短短的时空里，交互绽放光亮。一年的偶像歌手身分，张雨生唱红了「我的未来不是梦」，但他绝非一般的「花瓶偶像」，嘹亮的歌喉是他唱出名堂的要素。但服役之后，市场风向已改，张雨生受限于天生略带童声的音色，面临转型之苦。

张雨生迈向音乐人之路，是从词曲创作开始的。服役前作曲的「没有烟抽的日子」，已展现他谱曲的才华。退伍后复出制作「带我去月球」（1992），从词曲创作到音乐制作一手包办，虽然在票房与成熟度上，理想现实有差距，但一个全新的张雨生，于焉诞生。

令人欣赏、令人心碎的张雨生，全然建立在这短短的五年之间。张雨生最叫人心折之处，原来他并不以偶像时代的风光为满足，在他的作品里，透露他的灵魂，是一个站在商业与济世折冲点上的小巨人。

他着墨黑族群融合「心底的中国」、「自由歌」、「永公街的街长」，他关心社会环保「带我去月球」、「动物的悲歌」，他抒发人情世故「兄弟呀」、「再见女郎」，他勇于自我省思「子夜抒怀」、「未知」，这些歌曲散见他从1992到1996年的几张创作专辑，议题较之最后遗作《口是心非》，犹见广泛。

张雨生擅长以轻快的旋律包裹深沉的课题，在词意与旋律极大的反差之下。让人感受到人世无稽的苍凉「动物的悲歌」、「如果你要离开我」，即使是他写的情歌，亦不媚俗。什么媚俗？自甘屈服在商业机制之下，套用公式量产，犹沾沾自喜的，就是媚俗！

张雨生的情歌，从一开始「湖心草深长」就是属于一种自我的反刍，时而优雅「灵光」，时而温暖「这一年这一夜」，时而从心中出发的伤逝「蝴蝶结」，绝非一般媚俗之作可比。

一帖商业与艺术的仙丹

事到如今，只能叹息造化弄人。如果说《口是心非》是张雨生登峰造极的作品，上天如何忍在他刚臻成熟的阶段，就安排这样一齣拙劣的戏码，几乎毁去歌坛的希望？听张雨生《口是心非》专辑，近乎是一趟全知性的音乐丰富之旅，也是情感世界底层灵魂的一次探微。既是知性的，也是感性的；可以聆赏，可以钻研；时而沉潜，时而煽情，令人陷入深深的悸动之中。

开场第一首歌，张雨生把「如果你要离开我」这样悲伤的歌词，安放在有如歌舞剧轻快的乐曲躯壳里，呈现刻意的情绪反差。但是在整张专辑中，这只能算一道开胃小菜。

第二首主攻歌「口是心非」，张雨生放弃惯常的高音，以最自然恳切的中低音出现，饱满的编曲，如罗大佑省思的歌词，使张雨生彷佛秉烛从隧道那头缓布而来，一如洞烛世事的老者，苍茫预言人世。

第三首「Cappuccino」进入一连串张雨生铺排的惊异音乐之旅。「Cappuccino」充分展现张氏的成长，曲式千变万化，有如花式舞步，行进间完全掌控在指掌之上。

第四首「玫瑰的名字」摇滚节奏有如暴雨一般，张雨生人声变音翻高八度狂飙，令人为之屏息。

换上第五首「河」缓缓流过，歌词以意识流铺陈画面，意象丰富，堪称极品。第六首「爱情......图案」音乐与曲式的剪裁匠心独运。第七首「随你」中段完整抒发情绪，一遍遍撞击人心......。

这张专辑张雨生展现了惊人的自信、成熟，实验风格与作品完熟之间画上了等号！无论题材思维开创性、整体音乐的设计、制作的巧思、编排的机理、唱腔的表现，都禁的起世代考研。

近年以来，多少极负盛名的流行音乐大师，都深陷在衣食无缺，心灵却苦无养料的枯竭状态，回头听张雨生，让我们体悟，原来，创作人的身心如何安置，始得淬砺出一帖商业与艺术交互发光得良药。

重新回顾张雨生的学生时代，点点滴滴的事件，可以体悟对于张雨生人格成长的影响。

张雨生对文学的兴趣。从小就形成了，还住在澎湖老家时，爸爸下班回来，晚上吃过饭，总爱打开收音机，听魏龙豪、吴兆南讲相声，那行云流水的说学逗唱，对小小的张雨生来说，像听故事一样，爸爸笑，他也跟着笑，故事听多了，后来自己也喜欢写起来。

小学六年级，他读到徐志摩的诗，国中一年级国文课本第一册第四课，有一首杨唤的童诗，都打动了张雨生的心。第一次上作文课，相声、故事、诗句在小心灵中产生的印象都化为自己的语言倾注在笔尖，国文老师在班上夸赞：「张雨生的作文写的很好。」

启蒙时的一句话，往往影响深远，张雨生此后始终于写作保有高度兴趣，在老师的鼓励下，张雨生得到代表班级参加学校作文比赛的机会，这是「好学生」的表微。

但是另一方面，他觉得奇怪，写作文为什么一定要毛笔？为什么不可以用钢笔、原子笔，甚至时铅笔任何一种笔？张雨生得到这样的回答：「就是学校的一种规定」。少年的心产生抗体：「这样的规定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但这似乎时「坏学生」才有的想法，国中一年级早熟的孩子就卡是挣扎在自我意识与外在既定体制的矛盾中。这个矛盾随着纷至沓来的规定逐渐扩大，张雨生不喜欢「规定写周记」，不喜欢「规定检查服装仪容」，更厌恶老师体罚学生、趁朝会时搜学生书包，点点滴滴的不喜欢，累聚成反抗的源头。

高中时代，张雨生喜欢看书，脑中装满了超越年纪的想法，也仍然维持写东西的习惯。国中时，他写了一篇在升学压力下，学生被老师体罚的小说；高中时，一篇尖锐批评校方的文章，使他被教官列为不受欢迎的学生。

他其实只是追求真理，但他从小生长的教育环境，最后却像隔夜的气球，令人泄气。高三毕业时，张雨生告诉自己：「这辈子要轰轰烈烈的做一件事，不管成不成功，当然不是李师科那种事，不一定要在报纸上留名，但是要对大部分人有意义。」

这番许愿没想到不久之后就有了回应，他没料到自己的歌喉可以影响社会，激励人心，完成对大部分人有意义的心愿，还频频在报纸上留名，不过，如果不是妹妹的死，张雨生可能没有机缘与勇气走到台前。

大一暑假，张雨生和同学出去玩，那天早上还和爱唱歌的妹妹通过电话，家人正准备去溪边烤肉，但是妹妹竟落入水中，在乱石中被急流冲到数百公尺远。

七月的阳光特别亮丽，但张家却笼罩在阴影下，短短时间，把身为长子的雨生从不知人间疾苦的乐园，一脚踢进生离死别的世界。张雨生回到学校附近和同学合租的宿舍，整天浑浑噩噩的，他们都爱听民歌，同学见他心情不佳，问他「木船」正在办民歌比赛，要不要报名玩一玩？

张妈妈在雨生高中生日那年，花了七百元买了一把吉他送他，张雨生用这把吉他在「木船」的比赛自弹自唱，他选了一首Air Supply的歌，最后唱到决赛，得了优胜。张雨生始终觉得是妹妹灌注给他勇气，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

得到「木船」优胜的鼓励，大二开学后，张雨生就进了吉他社，志同道合的同学很多，几个人一拍即合，就组了一歌合唱团，名叫：Thuder Spot，翻成中文则是热辣辣的「雷击点」，自认满意。但参加演出出场时，台下同学却笑成一团，原来主持人口齿不清，Spot像Pot，变成「雷击壶」。

张雨生从校际之间的串联唱到校外，也赚到一些零用钱。从小的生长环境，张雨生很清楚爸爸赚钱不容易，他在校外租屋，一心希望能打工自食其力，既然唱歌能赚钱，张雨生就更热中了。

在西门町的餐厅「西阁楼」打工，刚开始讲好唱四十五分钟六百元，结果被老阊删成半小时给四百元。但张雨生唱得很自在，他唱他的，台下跳自己的，没人管他唱什么。不过，「西阁楼」对他来说有如「摘星楼」，在这里遇见〈我的未来不是梦〉作者翁孝良。

张雨生形容在「西阁楼」一直「打混」了五个月，终于被解雇，但翁孝良却邀他进录音室去试唱。

随后张雨生一夜成名的故事众人耳熟能详了，我写「张雨生的未来不是梦」这篇连载时，新红乍紫的张雨生即将毕业入伍，我对他的观察是：「严格来说，张雨生是时代造就的宠儿，这个时代成名容易像泡面，不需要太多酝酿的过程。｣

1989年8月张雨生入伍，1991年6月退伍，歌坛风潮瞬息万变，两年时间的军旅阻隔，成为男艺人的杀手。张雨生寻求转型，幸好他的伯乐「飞碟｣总经理彭国华支持他，给他发挥空间，1992年2月张雨生包办词曲制作，到美国录制的《带我去月球》推出（凭心而论，此后长达四年多时间，张雨生陷在票房的挣扎之中），但彭国华始终信任他丶鼓励他丶支持他，直到张雨生制作词曲的张惠妹〈姊妹〉一炮而红，张雨生终于打开事业的第二春，然而，一切眼看否极泰来，谁料到短短十个月，毫无预警地，命运之神又将雨生推入谷底。

「如今的红尘，不过是将来的旧梦，以前，我常在云淡风轻与万古流芳这两个人生信念中犹疑不决。现在好歹在万古流芳的门槛边，有了一个起跑的位置，接下来可以立德立言，也可以晚节不保，可以毕其功名实相符，也可以小差池遗臭后世，不是吗?」

在人心日渐沉沦的世代，张雨生这样省思的心，格外令人怀念。张雨生用他不改其志的精神，以及不向流俗低头的澄明心境，一以贯之他的过往人生。

整理：Rain

出处：歌不断 - 王祖寿

时间：2014/10/30